翻閱歷史,關於「黃阿祿嫂」的紀錄,基本上一片空白。即便,她曾經是個堂堂艋舺首富,然在清末的台灣,充其量就是個「嫂」爾爾。雖說如此,小說家陳瑤華見狀,卻興奮了起來——特別是她進一步了解,所謂黃阿祿嫂,還是個三房之妾,上有正宮與二房,而此三房共育有七子,七子都是黃阿祿嫂一人所生。雖然如此,黃阿祿嫂最終也沒在黃家族譜留名。
「可是啊,黃家的人都記得這號人物。這很奇怪,所有文獻資料都找不到,可是她卻活在後代每個人的記憶裡。」陳瑤華說。此人此事,越是爬梳,越像傳說。陳瑤華動心起念,決定抓著僅僅兩成的事實,自行補上八成的空白,甚至給這黃阿祿嫂起了三個名字:她是漂洋過海抵達台灣的吳帆、她是走入妓院的杏芳、她是擔起一家重業的黃阿祿嫂,這三個她都是同一個人。此書名為《破浪:艋舺女首富黃阿祿嫂傳奇》(以下簡稱《破浪》),主角於書中一再自陳:「我不會被忘記的。」
是啊,只要這世界上還有小說,她就不會被忘記。
▲ 陳瑤華面對的第一道浪,恐怕就是自己童年以來的成長經驗。
作家陳瑤華寫作長篇小說《破浪》,故事指向艋舺女首富黃阿祿嫂,清末時的台灣,對單打獨鬥的女子來說固然是場大浪。
然而,陳瑤華面對的第一道浪,恐怕就是自己童年以來的成長經驗。她形容自己幼時叛逆,對於所有「理應如此」的規則都覺得「不應如此」,小事例如女孩子應懂事有禮,大事例如成家立業。她回憶:「她們覺得應該要做的那些事情,我都覺得我做不到。」
關於女性經驗,有段記憶陳瑤華特別深刻,「小學五年級的時候,高雄文化中心圖書館剛剛開幕,有段時間人潮很多,某日我去那裡借書的時候,發現自己被摸了一下屁股,那種感覺我至今還是揮之不去。」陳瑤華的父母都是教育工作者,也會給女孩子諸多規定,例如太晚不能出門,太危險的地方不能前往,但是「我去的地方是圖書館欸?如果去圖書館都會碰到這種事情,那女生還可以去哪裡?」她問。
說起這些,不是因為她怕,更多是因為她不以為然。她甚至沒有被年幼偶發的性騷擾嚇到,反而更像衝破那道大浪,勇往直「寫」,又說:「可能是因為這個樣子,我唯一覺得自由的時候就是寫小說吧?我小學的時候就在寫,寫的小說也是各種公主故事,卻不是那種傳統的公主樣貌,而是她們想盡辦法用自己的外在去吸引人,包含各式各樣的性吸引力的描述……。」
別人覺得的禁忌,她越要衝撞。日後包含她獲得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的〈藍色玩具店〉,或者入選九歌年度小說選的作品〈橡皮靈魂〉,內容皆大膽如斯。陳瑤華說:「不管主題怎麼變,我的小說都會有個共通點:主角身在傳統中,明明受到框架的限制,又渴望做她自己。」
正因如此,到了《破浪》,她什麼腥羶色都不寫,甚至連感情愛慕之羈絆,都是輕輕帶過。雖然如此,我們也不該意外——這個世代,情色已經成為一種常態,各種性的探索已然綻放,那麼「不寫性」,反而成為陳瑤華所面對的全新大浪。
這一次,陳瑤華的小說不淫不亂、甚至不挑逗,卻還是能激起讀者的爽感與激動。
要繞過性與愛來寫《破浪》,這其實不是件容易的事。
首先,一家之主黃阿祿其實發跡於妓院、擔任保鑣,接著才輾轉與主角吳帆相遇。吳帆一路從妓院丫環升格到黃阿祿之妾,還一口氣生了七子,其中的慾望之筆,其實大有陳瑤華能夠發揮之處。
可是她不要。
「吳帆跟黃阿祿的感情,我覺得是滿理想化的狀態。」陳瑤華說,在小說中,她刻意安排吳帆出入聲色場所,卻做一個寧可做勞力活,也懶於經營自己性魅力的女子。這樣的女孩子,經常為人所嫌棄,她粗枝大葉,卻早早就展現商業頭腦與仁者之心。而追根究柢,真正不帶著有色眼光、能與之平起平坐之人,竟也是她的丈夫黃阿祿。
在陳瑤華筆下,黃阿祿好為人師,且不因吳帆的性別而有所嘲諷,他兩人在討論帳本的時候,正宮或者二房完全搭不上腔,陳瑤華解釋:「這時候,才真正是他們的兩人世界。我覺得這對我來說是最理想的夫妻狀態,兩人之間的交流不只是兩性議題,也可以是朋友,是夥伴,是革命情感的關係。我認為這兩人之間不只有愛情,還是一種知己的關係。」
陳瑤華賦予角色這樣的信念,其實也是把一點點的自己給寫進去。
無論性是否介入,她的女性角色總是生猛有力,「我覺得女生是可以勇敢面對各種挑釁的,你看吳帆,在丈夫過世以後知道自己要承擔家業才養得起孩子,當時所有長輩都瞧不起她,我在寫那段落的時候其實頭皮發麻,覺得自己太殘忍。如果是我碰到這種狀況的話,大概會縮回去吧?」
她說自己在現實生活中,也會生出各式各樣的恐懼與膽怯,但創作小說的勇敢好像在停筆以後,也會回游進她的性格裡。因此創作之餘,她嘗試獨旅,嘗試走向不同的小說題材,嘗試與世界展開更多的交流與對話。
在成為小說家以前,她只有自己一個人,但在創作故事以後,她心中的每一個角色,都像是為她的心增添更多的重量。
▲ 陳瑤華認為,一個沒有人看的文體,對她來說就是死掉的文體,不希望自己的小說變成那樣。
所以說,陳瑤華一直都是想要當作家的。只是有段時間,她不曉得自己能夠成為哪一種作家。
迷惘時刻,她依循的是體制內的路徑,念過台大中文系、清華中文研究所,似乎是走在一條穩穩的道路上,反覆尋思創作的方法,只是尚未得到清楚的解答。一直到朋友的一句話讓她重新思考創作的可能性。
「我因為生小孩的關係,身邊有很多『媽媽友』,其中一個朋友知道我在寫小說,就買了一本書來讀,讀完以後告訴我:『裡面每一個字我都認識,但是完全不知道在寫什麼。』」
陳瑤華說,過去學院的創作思路,多半是以綿密、偏門的生字為要,如此形塑出「純文學」的質地,「那個年代,總是會覺得這樣的文字才是文學,我們要脫俗,要跟現實保持距離。可是,一個沒有人看的文體,對我來說就是死掉的文體,我不希望小說變成那樣。」
她的文風就在那之後開始逐漸轉換,盡可能省去修辭與形容,陳瑤華在實驗一種「光禿禿」的寫作方式。她形容:「很像是女生的妝一樣,最高明的妝就是偽素顏,看起來非常乾淨好像沒有上妝一樣,沒有人知道你為此下了多少功夫。我希望文字也是這樣,很多句子看起來好像是不經意處理,卻非常耐看。」
《破浪》就是如此。
一本根據歷史人物為原型的作品,聽起來意義深遠、厚重華麗,卻不知翻讀開來,更清新得像是陽光之下的溪流,潺潺爬過石頭顯得晶瑩剔透,易讀性極高,處理對話的功力了得,陳瑤華在對話之間藏著細密的針,也藏著更細緻的情感,讓人讀了時而刺痛、時而心動,她說:「如果沒有辦法讀小說得到最單純的快樂與滿足,我會不知道小說是做什麼用的?所謂的藝術,難道就是一般人無法看的東西嗎?我相信小說是能夠承載高度的娛樂性,充滿想像的色彩的!」
既然如此,那麼寫作者的風格也不必侷限於文字的雕琢了。這幾年的陳瑤華像是過著減法生活,先是減去修辭,接著減去用字的力氣,她說:「像是我在看瑪格莉特.愛特伍或者是艾莉絲.孟若的作品,她們的文字都是簡簡單單,但故事本身就很有力量。」
黃阿祿嫂的「真名」在多年前已被埋藏在歷史的浪花之中,此刻,重新於《破浪》裡誕生。陳瑤華在一路的減法拼湊出黃阿祿嫂的故事,也將部分的自己融合其中,與之一同生,一同死,一同讓一個女子發出自己的聲音。
那是她留下的足跡,也是她活過的證據。
▲ 左為《破浪:艋舺女首富黃阿祿嫂傳奇》作者陳瑤華,右為本文撰稿人、作家郝妮爾。
撰文 郝妮爾 ◆ 攝影 桑杉學 ◆ 場地 郭怡美書店 ◆ 責編 林潔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