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末日毀滅氛圍籠罩下,生活和「什麼事發生在你身上」無關,而是和「你如何選擇去面對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有關。
近日交出懸疑恐怖類型小說《說話課》的吳億偉,擅長結合民俗與奇幻元素書寫故事。當科技廠內出現「科技靈媒」的存在,默默解決傳統工程師與一般道士乩身無法解決的問題,科學/理性與民俗/感性是否不再是二元對立?本次很榮幸能與吳億偉聊聊他的創作,以下為鏡文學與吳億偉的筆訪整理。
鏡:您在創作過程中最享受的時刻是什麼?
發現轉折。故事的組成在於曲曲折折的情節,又或是每個畫面塑造與背後的涵義為何,這些故事的單元,或長或短,或大或小,都讓創作者絞盡腦汁,只為求得一個好轉折,想上好幾天也有可能,但這也是創作最享受的時候。創作是無形的引力,不是把路修直,而是讓你看到那個轉折,是美麗的弧度,抑或驚險的角度,就在這樣貼地的轉彎裡,轉折的出現令人歡喜。
鏡:在您的作品中,有沒有反映自身經歷的角色或情節?
最近發表的《說話課》,就是反映我疫情時期生活所感所思。從2019開始,全世界都陷入Covid-19的恐慌中,最古老對瘟疫的恐懼似乎席捲而來。然而,在現代社會,那種黑死病一片死亡的場景不再出現在街頭,對於疾病的恐慌來自於網路與螢幕,每個人戴著口罩出門,將世界活成一個大病院。這樣的恐懼對於現代人來說,卻過於熟悉,恐怖來自於網路二十年前早已在書寫裡,現在的恐怖形式,是什麼呢?
疫情這四年,我的生活簡單而封閉,不必出門的日子裡,我每天打開的門,是手機上的APP,那一個小方塊,像通道,是空間,是日常,辦理所有事情,只要點上一個方塊,就能完成。每每看到下載的APP在手機螢幕慢慢成形,不知道開啟的是什麼門,引來的是什麼事情。如果陰陽之間有連結,這個抽象摸不著邊的圖示,會不會成為新的恐怖形式,入侵每個人的日常呢?
這部小說,聚焦的不是傳染病的焦慮,而是在疫情的影響下,依賴的生活模式帶來的恐懼隙縫。那往往是科技的,以方便換取的。比如,因疫情而重度依賴的外送APP,或是新生的社交軟體,慢慢成為日常一環。尤其是後者,在疫情高峰時,Clubhouse每天卻聚集了一群群人,認識或是陌生的,療癒不能群聚的遺憾。那背後反映現代人的疏離卻又渴望群聚的矛盾情緒,因為疫情,人群上不了街,全都上了APP裡去。聲音裡,虛擬的群眾裡,真實與鬼魅難以區分,界線模糊。
鏡:您如何克服創作時的靈感枯竭?
基本上我不相信靈感。很多人期待一點靈光推著創作,但我比較相信許多前輩作家所說的,靈感就是每天固定一段時間,坐在桌子前,提筆、打開電腦,想到什麼都寫進什麼,沒有邏輯,沒有原因,沒有滿意,也沒有定論,那當下能想到的,全部交出來。
或許,我們也可以這麼想,這就是克服靈感枯竭的一種方法,不讓枯竭發生。把寫作成為一項每日從事一段時間的活動,如吃飯、運動,不給靈感特別優越的地位,讓它也接地氣般的生活著,自在的被領取與拋棄。我相信完成的文字藏著更大的寶藏,那是比靈感更重要的東西。
鏡:您如何決定哪些創意值得發展成完整的作品?
每每看完一本書,一部電影任何的藝術創作,除了找出其中的優點,另外重要的是要找出其中的遺憾,這是寫作者可以見縫插針、趁虛而入的境地。
這樣說來感覺有些偷偷摸摸,但每個作品都是完整的堡壘,在自己的邏輯裡成天成地,但身為另一個創作者,總得不信天也不信地,如盤古一般,再開闢一個自己的天地,能再寬一點,再廣一點就好。那可以寬、可以廣的量度,就是作家還能夠發展的空間,也是藝術上的突破。這突破包括找到更好的文字來描述、更具創意的故事走向、可能是商業的為求更多的讀者。這些寬與廣來自於作家敏銳的觀察感受,最終成就出下一個作品。
鏡:您認為一部作品成功的關鍵因素是什麼?
我覺得作品的成功因素有很多,其中一種就在開始已跟你說的遊戲規則,等於透露了故事邏輯,但最後還是給你警惕與驚喜,像《魷魚遊戲》。《魷魚遊戲》當紅時,朋友傳訊息來問,你不覺得《魷魚遊戲》很殘忍嗎?看不太下去。然後我們的共識是,這種殘忍太過真實。喪屍片還看得自在。
我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是在二十年前金馬影展看《大逃殺》時,因為太過血腥,只能播午夜場,還一票難求。我跟著搶票,從來沒想到最後竟然跟整個電影院的人,在午夜裡一起倒數著死亡人數。這是一開始就知道角色必須死亡的電影。他們的死亡是故事的情節,推著死亡的結束。
但看這個有什麼意義呢?如果電影為了展現各種死亡,一群高中生,一群為現實所逼的人,然後你不害我,我卻害你地繼續。沒有《絕命終結站》、《奪魂鋸》那種刻意地設計死亡的繁複與精緻。在螢幕前的我們,到底在看什麼?
一場遊戲,對,就是一場遊戲。認真你就輸了!
這類型的電影或是故事,最吸引人也最讓人不安的,就是早就跟你說是一場遊戲了,不要認真卻又認真。遊戲的目的不是樂趣,而是規則,規則越是簡單,遊戲越是複雜,因為有太多空白,要由遊戲者本身來填補,填補的往往是遊戲者的命,那是他們最後的本,用這樣的本還給遊戲。
從現實世界到遊戲的世界,這些人不過從一個規則又跳到另一個規則,想藉由另一個規則,打破另一個規則,然後活在規則之上。但這些人在現實世界裡,就是被規則玩垮的人,所有的框框條條恰恰好扣在他們頭上。贏不了,只能插賭另一個世界。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亡之前你要做選擇。
選擇太真實,沒玩遊戲的人也覺得累。深信不移的信念,幾個簡單的規則,就翻轉變動。是世界被遊戲玩了,出來混的總是要還的。
鏡:您最近讀過的最「有感」的書是?
之前讀完韓國作家全建宇《我是恐怖小說家》(大塊,2022),覺得他也是同道中人。在書裡他特別說到恐怖小說/片的恐懼教他什麼是放鬆。這樣的放鬆說的不只是故事,更是現實世界裡掙脫出來。
我與全建宇年紀相仿,這本書讓我驚訝的是,原來七〇年代末出生韓國與台灣的孩子,受到的「恐怖教養」是如此雷同。他提到成長時看的民間社會傳奇節目,還有《世界的不可思議》這類書籍,傑森與佛萊迪,七夜怪談,咒怨,貴志祐介的小說,還有許多無法偵破的懸案(如韓國大邱青蛙少年失蹤案),都是一代人恐懼養成的來源。
小時候台灣舊書店販賣很多如《世界的不可思議》之類的書,《寰瀛蒐奇》應該是最紅的,一翻開裡面的世界怪多於奇,不太可愛。我記得在親戚家翻過一本類似的尋奇書,裡面刊載世界鬼怪照,還有血淋淋的鬼吃人照,文字說鬼怪到處吃人。日本女鬼脖子都要伸出照片來了,堪稱童年最佳陰影。
《我是恐怖小說家》最好看的是全建宇的人生故事。貧窮與生活壓力交錯,虛構與真實的恐懼分不清,那些活生生如《魷魚遊戲》經歷讀來精彩(比如他自行應徵屍體擦拭員),親自感受起來一點也不精彩。但就是要度過這些,才能真切說出「生命中的恐怖也是你的指南針」、「人必須面對內心的恐怖,才能感受戰勝恐懼的快樂」這樣的話。
他說到恐怖小說這類型,在韓國文學裡是邊緣的邊緣,沒有人會認真去討論。這幾年韓國恐怖小說的市場萎縮,許多恐怖小說家也得轉型去寫其他故事。但他還想繼續堅持。
鏡:您在寫作期間最常用的自我激勵技巧是什麼?
我很佩服職業作家,可以每天固定寫上幾千字,甚至對有些作家來說,幾千字只是暖身,是開啟文字創作前的前奏。開啟電腦,文字不是打進去的,而是從白紙浮出來的。我寫作時最常要應付的,是自我懷疑,每一字每一句浮出來了,但我總疑惑地看著他們,這是你該出現的位置嗎?因此,防止自己的性格把這些好不容易出現的文字趕回去,我自我激勵的技巧非常實際,就是「再寫一百字」、「再寫一百字」,每當我懷疑眼前的文字時,我就會不斷提醒自己,「再寫一百字」,「再寫一百字」,直到無法不去處理滿滿對於自身的疑惑時,就會停筆,讓文字在白紙上歇息紮根,也許過了一會,我就會接受他們的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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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億偉,德國海德堡大學跨文化研究所暨漢學系博士。曾為中央研究院近史所博士培育人員,美國德州大學奧斯汀分校亞洲研究所訪問學者,並於清華大學中文系與寫作中心開設文學創作課程。曾獲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時報開卷好書獎,入圍金鼎獎與台灣文學金典獎,連續兩年入圍臺北國際書展書展大獎決選。出版短篇小說集《芭樂人生》,散文集《努力工作:我的家族勞動紀事》、《機車生活》、《我的不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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