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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老與窮既日常又奇幻的結合——黃克先讀《老窮奇幻紀事》

鏡文學
2024-05-31

/黃克先(台大社會系教授,《危殆生活》作者

 

窮,像是適應能力極強的病毒,在歷史長河中不斷突變組合,跨越地域及文化,以多樣嶄新的形態再次浮現,一再威脅侵蝕人性尊嚴,威脅社會公義的願景。僅管聯合國在永續發展的旗幟下帶著各國政府高喊「消除貧窮(No Poverty)」口號,並在國中小校園或政府大樓中隨處可見標語,但我們都心知肚明,這是場需要繼續努力與一再集結出發的漫長戰役,終局尚遠。而在台灣走向超高齡化社會的過程中,長照的政策推動從一路已奔往3.0;人都會老,只是窮的老人向下被帶往的角落,我們是否在銀髮樂活的願景外看得到。老與窮的結合,實為日常,但卻令我們陌生。

在燦爛的進步口號標語背後,眼見這個社會上充斥的評論及耳語中,老窮者常被化約為「會窮的人就是不努力、不上進、走偏門、『少時不會想,老了不成樣』」的臉譜。如何讓老窮者的故事好好被講,藉由有厚度、血肉、脈絡的故事,讓他們不淪為在淺碟、刻板的標籤而被快速滑過,反能飽滿立體地站立著,迫使我們直面,這是巨大的挑戰。有了這層底蘊支撐,民主社會方能對緩解貧窮的公共政策,再啟有品質的深度對話。這正是《老窮奇幻紀事》的可貴價值。

 

本書作者呂苡榕溫潤平實的筆觸,描寫你我眼前或曾一瞥閃現卻未曾誠摯凝視過的老窮眾生相:守護台北車站無家者的老張;為非親非故的朋友急得「大顆汗小顆汗」的朱姨;無奈面對家事官司而木然的阿健;身體傷痕累累仍勉力上工的廣志;在拾荒的閒暇,專注在筆記本寫下屬於自己完美日常的祥仔;不懼福利申請的制度迷宮,拄著傘蹣跚但堅毅地尋助的藍奶奶;因高齡化與產業變遷而看似窮困無望的孤遠偏鄉,因著春桃的揮汗烹煮而將長者凝集在人氣鼎沸的共餐食堂內。看著他們,我們很容易想到周圍或家族裡的那個誰,或者,是過去或未來的某個自己。

這一篇篇台灣老窮真實且深刻的記事,始於人人自危、急於保持社交距離的Covid疫情期間。作者跨越本存在著各種隱形隔閡而分離的社會世界,跟隨著底層貧者見證;相較於一般常見透過短暫採訪呈現的片面說法,本書具體呈現他們生活真實面臨的困境及掙扎,細緻描繪在等待出席法庭攻防、台北車站的一隅、網咖被臨檢的長夜裡,及至身故後大體處理與殯儀館送別那一刻,貧窮都默然潛伏在貧者背後,時而掐住他們咽喉,影響他們看似自主的選擇,讓本是生老病死的日常硬生生遁入奇幻。作者更適時穿插各種相關數據,幫助讀者理解眼前困境的結構性脈絡,彰顯在缺乏資源又危機四伏的生活中,貧者如何儘可能在能力範圍內找到謀生工作,仍能強靭活著,過程中屢屢可見雖窮但仍彼此互助的時刻。只是,我們也同時見證既有制度隱然困束住底層的問題,致使他們難以脫遊、脫貧、過上有尊嚴的生活。

在本書提及的老窮困境議題中,我想特別指出幾個較少在公共論域被探索的要點。首先是取得社會救助資格的實際法律困境。不少底層人士因身心狀態問題,難以勞動糊口,卻因按當前社會救助法需採計「家戶所得」,其他可能許多未連繫也未共同生活的家人收入被算入,因而無法取得低收入戶身份的困境。在《老窮奇幻紀事》中,描寫這些老窮者在社工與律師的協助下,與久未連繫的子女對簿公堂,只為藉司法過程免除扶養義務。這群已是社會邊緣人的老者,必須一再面對難堪的處境,從呂苡榕的文字中,我們能感受到當事人到被法官責罵、被陌生血親冷眼凝視的煎熬。即使社會救助法經歷次修正已有特定條款能援引,但實務工作上仍常見卡關或漫長等待。

 

台灣的社會救助法自1980年因應工業化社會來臨而設,帶有濃厚的家庭主義色彩,預設著家人互助的義務,政府唯有家庭嚴重失能下補位。如今已經歷四十年,台灣進入後工業社會下,晚婚或不婚、少子女化等人口趨勢大大改變了既有的家庭型態。根據內政部公布的2023年戶數結構表,單人家戶已在逐年快速增加下如今佔36%。主計處公布2020年「人口與住宅普查初步結果」也明確顯示,過去認為的「典型」、「主流」家庭型態——由「父母及未成年子女組成之家戶」的核心家庭——以每十年佔比下降約5%的速度來到30.6%,若加上三代同堂的10.6%也約佔四成而已。反倒是以往被認為是「另類」家庭型態,如頂客族、單親、單人、隔代、繭居族家庭,合計早超過半數。

如今我們不難想像,法律原本預設的家人扶養互助的理想,在現實中將更易遭遇巨大落差,尤其是對那些經濟上有困難且貧窮世襲的許多底層家庭。因此,在近期社會救助法修法討論中,不少有協助底層申請福利的實務工作者,都主張政府應正視家庭結構鉅變的現實,以及老窮者為取得基本福利要付出的行政與司法磨難,去除原本採計「家戶所得」的措施。提倡家庭互助的價值固然重要,但是否應擺放在文化倡議、教育推廣的努力中,而非內植於最後一道的社會安全網規定裡,反最終排除掉最弱勢且急待救助的底層老窮。

 

另外,晚近居住不正義的嚴峻社會實況屢屢佔據新聞版面,而《老窮奇幻紀事》更進一步細緻老與窮如何讓居住困境雪上加霜。無家者即使有機會脫離街頭,他們的危殆生活並未就此結束,等待他們的是對老窮高度不友善的租屋市場。我曾陪伴將脫遊的無家者在公園附近找房子,原本興緻勃勃要帶看房的房東,一得知是年長老者要租屋,隨即變了臉色,一個個尖銳涉及隱私的問題,向無家者連發射來。順利租到房之後,許多老窮者搬入的是條件極差、衛生堪慮的環境;在需求遠高於供給的弱勢租房市場,許多房東並無動力積極修繕物件、處理房客需求,反而無懼趕走「要求太多」的弱勢房客。

許多國家都意識到這種租屋市場對老窮底層不利的結構困境,運用定期稽查或暢通申訴管道的方式,允許公權力適時介入。然而在台灣相關機制仍待建立,租客們只能祈求好運遇到好房東。全台租屋族人數雖多達三百萬,租屋市場長久存在的各種問題卻少被正視。租屋族因組成多元且分散,自覺租屋只是邁向買房的過渡,幾未曾集結發聲以爭取自身權益。這兩年在非政府組織與立委民代關切下,這些問題開始被正視,且形成租屋聯盟,盼望在這樣的趨勢下,老窮租屋的困境亦能在改革租屋問題的議程中佔有位置。

 

最後,在《老窮奇幻紀事》中,除了主角老窮人士外,周圍一個個的守護天使的身影也是不可或缺。他們除了那些被認定是主責社會救助或老人福利的社工以外,還包括法扶律師、檢查官、社工、看守所人員、鐵路警察、長照居服員、房東、里長幹事、社區發展協會工作同仁們等。這些人因為業務相關或生活環境接近,親身觀察了老窮底層的艱苦及靭性;在執行自身業務的裁量許可下,能設身處地與老窮者互動,在關鍵時刻渡他們一程,看似不經意卻有時起到了救命效果。

由此,在思索老窮關政策與結構變革的同時,我們應能盤點並積極動員這些遍佈在底層周圍的潛在助人點,形成一個真正綿密的社會安全網同樣重要。透過教育或文化倡議,提高扶貧的責任意識,讓它不只被認為是社會工作者專屬的業務,而是人人都能做也應該採取的行動。養育一個孩子需舉全村之力,幫助身陷多重困境的老窮者何嘗不是。願我們都能捧起本書,放下書頁後,在自己生活上演的老窮奇幻紀事中,扮演要角,實現「消除貧窮」、「長照路上不孤單」口號於日常可見的行動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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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當下,走入歷史——洛書讀《老窮奇幻紀事》
文/洛書(《無住之島》作者,OURs都市改革組織政策研究員)  家,生命安頓之所。居住空間,靈魂藏身之處。住宅安歇著漂流的身體,台灣社會住宅推動聯盟於焉成立。——陳美鈴《社會住宅推動聯盟成立祝禱詞》  在閱讀《老窮奇幻紀事:臺灣底層社會的崩壞人生與求生邏輯》時,我總有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違和感。之所以熟悉,來自我所投入的「社會住宅推動聯盟(下稱住盟)」的倡議研究工作,深知國家必須提供住宅資源,以保障最基礎的「居住權」,接住那些「買不起房,租不好房」的弱勢群體;而之所以陌生,則來自於我的性格與政策工作屬性,我更願意面對的是數據與政策,而非個體與人生。但也或許如此,在這本貫串了「居住」的書當中,我成為了不同層次視角的他者。因為在不公義的結構下,理性上我知道個案無邊無盡,我的任務應該是在制度上倡議攻防;感性上我則深知自己容易心軟,又討厭問題發生在眼前卻無能為力的感受。透過用「數據」認識弱勢,對我來說既是理所當然的責任分工,也是一種情感上的逃避-對我而言,「知道太多,涉入太深」只是徒增情緒負擔。因此努力改變各種制度,讓社會住宅蓋更多、容納更多弱勢、租金設算更加合理,以及其他層面的諸多市場改革…等等,才是我認定的「工作邊界」。而相較於充斥著歷史與制度變遷的拙作《無住之島》,苡榕的書無疑是另一個光譜的存在。讀者能看到有人被時代變遷的一顆沙粒壓垮,有人在生命中做錯了某些關鍵決定,理由與處境各不相同,但最後都蝟聚在街頭。而他們所面對的是社會制度不友善的凜冽殘酷,以及絕處求生時偶然照下的溫柔。 相似困境下的人們,不同的社會網路與韌性在本書開頭,作者便極具戲劇性地呈現了一個矛盾:血緣和姻親作為基本支持系統,卻反而因此成為向國家申請福利的阻礙。這個矛盾迫使著社工千辛萬苦「證明」個案的弱勢處境,也讓個案必須透過冰冷的司法挖開人生瘡疤才能獲得喘息,取得「上岸」的可能性。與之相對的是,在街頭上非親非故的無家者們,在絕境中反而發展出了更穩固的支持系統。如書中的「老張哥」,是一個「上岸租屋」的前無家者,他是作者進入田野的領路人,也是北車無家者的「萬應公」,自己沒有打過家事官司,卻對各種法規與公證規定駕輕就熟。「人老了怕寂寞,待在家不如來這」,老張哥經歷了生意失敗、自殺未遂、急病送醫、身無分文後,被迫落腳在台北車站成為無家者,最後在找到工作後開始租屋,脫離街頭。但在故事的開頭,老張哥又回到了台北車站,他不再是無家者的身份,卻鑲嵌在無家者的社會關係與人際網絡裡。老張哥更發展出一套屬於他自己的道德觀:對無能力工作者以慈善角度待之,對其他無家者則以「勤勉」作為標準,希望他們透過勞動來定義自己的社會位置。而即便不是無家者,老齡貧窮的狀態也根據不同的支援系統、城鄉區位、有無福利身分與穩定居所等因素影響。而其中非常值得深思的是其中的性別因素,男性老齡貧窮者多是單向連結社工或是老張哥這樣的中介者,但女性則能夠透過志願服務等方式發展橫向聯繫網路,造成女性雖然因其社會性別角色,落入貧窮的機率較男性大,但更容易保持生活穩定;反之,男性也因其社會性別角色,落入貧窮後往往自困愁城,直到問題累積到炸開才被發現。一定程度上,這或許也是老張哥最終回到台北車站,並發展出其道德觀與資源分配原則的原因:老張哥發現「這裡很多人都願意付出,一個人對別人的好,會出乎你意料」,因此出於助人與社交需求繼續鑲嵌在街頭。互助是相通的,社交需求是相通的,但同樣的「元素」在不同組成方式下也會呈現出不同的樣態:比起村莊裡的女人們,老張哥與街頭上的男人們反而更難以形成一套熱絡且默契的運作邏輯,因而在分配資源時,老張哥就更需要一套勞動價值觀來定位「正規道路」,並以此進行資源分配。因此,當派工站的工作人員小傑與其他夥伴激辯「自主選擇不工作難道不可以嗎?」時,在故事的另一端,老張哥卻滿臉不認同,認為「會來這裡的都是遇到困難的,這不是一個選擇題」。乃因若待在街頭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選擇,或許老張哥便再難以定位自己。 不同的政府部會,相似的遺漏缺失社會關係總有各種縫隙與韌性,真正限縮選擇的核心還是貧窮與隨之而來的生活崩解;而在城市中,某人生活是否崩解的一個核心依據,就是他能否負擔得起自己的正常穩定居住。一位社福界前輩曾指出:「若能協助弱勢家庭解決住屋問題,令其居住穩定,該案家的社福處遇工作便成功一半」。如書中的阿健與祥仔,便因居無定所,輕則難以收到法扶協助文件,重則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因傳喚未到而成為通緝犯。只要沒有住處與戶籍,社工的協助難度便直線上升。而在2020年住盟成立十週年時,便針對六都第一線社工發放問卷進行調查,社工表示他們經常(52.6%)需要協助解決個案居住問題,也普遍認為社會住宅、包租代管、租金補貼等住宅資源(83.3%)是社福實務工作的重要工具,但即便有這些資源,社工也多認為協助個案居住有困難(86.2%)。以社宅而言,社工普遍反應的問題是「數量太少、租金太高、時程與區位難以匹配」。政府為了避免「貧民窟」等標籤化與抗議,興辦多為符合綠建築、智慧建築標章的「好社宅」,但新建加上墊高成本也直接造成租金高昂,反而不適合抗風險能力極低的弱勢,加上許多弱勢需求臨時且緊急,興建完畢後統一招租的社宅並不容易運用。且由於移動能力與社會網路相對狹窄,附近是否有工作機會與協助網路的「區位」更是弱勢選擇居住的關鍵因素。造成這些困境的因素,來自於社宅的「跨部會」性質:住宅部門不懂社會福利,埋頭苦幹蓋房子,而社福部門則認為社宅是住宅部門的業務,造成政策分工欠缺連結與整合。實際狀況便如書中所述,導致最該被照顧到的弱勢反而摔了出去。而租金補貼與包租代管雖然在租金與區位彈性上較佳,但也因此受制於租屋市場。許多社工本身就深受租屋黑市所苦,其協助的對象更是屬於易受租屋歧視的社會弱勢或經濟弱勢(甚至二者兼具)。以目前租屋為房東佔優的「賣方市場」而言,房東大可挑選更不具風險的租客,也不一定需要同意房客申請設置戶籍與領取租補,但這對亟需政府資源的個案而言卻非常重要,造成「風險高需求多」的情形,進一步導致安居難求。這便是作者提及的「套套邏輯」:需要補助才能租屋,但又要租屋才有補助。而若是再夾雜租屋歧視、租屋黑市、生活適應(如抽菸喝酒)等困境,最後理所當然只能選擇「比較不爛」的選項,而這往往又是以居住品質和安全為代價。 至暗中的光明:望此書走入歷史需要照顧的弱勢群體,發展出了堅韌的社會互助網;而理應照顧弱勢的國家政策,卻反而僵化且難以解決具體困境。這是台灣社會的現實處境,也是深層的黑色幽默,面對少子化、高房價、貧富差距擴大等不斷滑落的社會趨勢,助人者與被助者隨時可能互換角色,如本書中社工顫抖的那句「我覺得那簡直是以後的我」。但如同本書中面臨困境下的人們,編織出了各種樣態的社會互助網路。在深黑且僵化的制度結構當中,也存在著許多試圖改善、修補困境的倡議者與第一線服務者。有芒草心、崔媽媽等民間團體與許多社工,也有苡榕這樣的作者讓更多人知道他們的故事;同時,也有許多和我一樣的倡議者,試圖從法規制度層面改善整個結構。在這個意義上,這本書除了嫻熟且精彩地運鏡帶我們走進一段又一段生命故事外,也是台灣社會的某種縮影:至暗當中有光明,光明之下有陰影。在2023年通過的《社會福利基本法》,將社宅明文規範在社福體系當中,在制度層面上總算開始拉近跨部會的距離;而與此同時,住盟也於近年不斷倡議「整/改建社宅」,以降低社宅成本進而降低租金,以符合弱勢需求。而2022年成立的「社會救助法修法聯盟」,也於近期積極倡議大幅修正《社會救助法》,從「適足生活權利保障」的概念出發,嘗試解決本書提及的戶籍、居住支持、扶養與財產問題等許多結構困境。當然,法規的形成與落實總有滯後性,在住宅政策的領域,一項改革要成功經歷十餘年,甚至更久也不在少數。但如同每個生活在街頭仍努力求生的人們一般,在絕大多數人都覺得不可能的時刻,往往會發現願意付出的人們比想像中的多,且令人出乎意料。因此,我誠摯向讀者們推薦苡榕的《老窮奇幻紀事-臺灣底層社會的崩壞人生與求生邏輯》。我對苡榕這本書的祝福,如同我在《無住之島》的結尾所述:「讓這本書走入歷史,這就是身為倡議者的我最期待的未來」。 
當統計數字成了活生生的人臉——李佳庭讀《老窮奇幻紀事》
文/李佳庭(社工,《你不伸手,他會在這裡躺多久?》作者) 這本書是所有對無家者議題感興趣的人都該看的書。書中真實存在的受訪者,搭配充滿畫面感的文字,所有過去社會福利的統計數字成了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臉;甚至超越了統計數字,把不在現有貧困定義內,但真實生活過的無比窮困的無家者預備軍也描繪出來。佩服苡榕田野調查的深度與廣度,幾乎無家者服務領域會碰到的人都碰到過了——有子女的無家者、非老非殘的無家者、沒有在地戶籍的無家者、無法通過租屋補助的無家者、從國宅被遷出去的新移民、做人頭被抓的無家者、透過坐牢得到照顧的女性無家者、孤獨死的無家者等等,幾乎遊民社工一定會碰到的對象,在這裡都快蒐集全了。 我想多補充一些我身為民間的遊民社工,服務九年間在街頭外展時看過的無家者們: 1. 精神障礙的女性無家者們街頭上的無家者性別,比例約是男8:女2。而艋舺公園與台北車站因為環境相對安全,有朋友當支持網絡、有警衛巡邏,女性無家者們比較能夠露出臉來,甚至高齡的女性無家者還會得到比較多的同情,得到比較多的資源。阿嬤,是大家心中最柔軟的那塊。 而街頭的女性又有5成至6成左右有精神疾病,有些人是因為精神疾病無法穩定就業,導致露宿街頭,而街頭吵雜與容易被驅趕的漂流狀態又讓精神狀態更加惡化,形成雞生蛋蛋生雞的循環。 這些女性無家者通常會有三種方式保護自己:找一位男性無家者依附,通常是乾哥哥或男友,或者是把自己的外型打扮得很陽剛,把髒話掛在嘴邊武裝自己;第三種則是把自己包的看不出男女,或躲在不容易被發現的地方,降低被攻擊、性騷擾與性侵害的機率。 2. 從家裡逃出來的女性無家者們 露宿在公園的春姊就是從家裡逃出來的。她有一對需要照顧的公婆、很廢的老公。根據她的說法,有一天她在替公公換尿布,老公跟她要錢,同時門口又傳來郵差掛號信的呼喊,她的耳朵聽到很清脆的「叮」的聲音。她說,那是她跟這個世界斷開連結的聲音。她跑到艋舺公園,白天偶爾在NGO打工,沒事的時候就去圖書館看小說,下午的時候去慈善單位洗澡,晚上八點準時回到公園,等到八點四十五分就去拿行李,準備打開鋪蓋睡覺。我們問她要不要租房子或回家?她說不要,公園與慈善單位有她的朋友,她覺得現在的生活簡簡單單,這樣很好。 家是她逃出來的地方,她不要再回去了。春姊不是少數個案,有些女性無家者從會家暴的家庭逃出,她們不願意去住規範嚴格的安置中心,街頭給了她原本家庭所沒有的自由。 3. 自願流浪的無家者們 老實說我原本不相信有人要自願流浪。 貴重物品被偷、睡一半被打、東西被清掉、睡覺時間很長但一直睡不好。80%的無家者都想要自己租房子生活,而許多說自己是自願流浪的無家者,並不是因為真的覺得街頭很讚,而是因為已經租屋又因為失業或福利中斷而回到街頭,反覆多次後乾脆躺平,畢竟沒有期待就沒有傷害。 但我在日本的橫濱地下道,遇到一位長的像宮崎駿的歐吉桑。他常和另一位Youtuber一起拍影片,因此累積了許多粉絲。他把他的牛皮紙箱家搭成了一個展示櫃,所有路過的人都可以看到粉絲送給他的娃娃,被他精心擺設排列成陣行,還有美女粉絲與他的合照被他裝裱在相框中,排在娃娃旁邊。娃娃前面有一盒糖果,「歡迎光臨,請用請用」宮崎駿歐吉桑彷彿是迎接孫女來家裡玩的阿公,他的鬍子整剃乾淨,露出親切的笑臉和我們介紹他的留言簿,「如果我去別的地方,這樣粉絲就可以留言給我了」他平常白天去壽町找朋友聊天,或是去前面的公園曬太陽,露宿兩年了,「人生沒有什麼好煩惱的事啊。」在當我震驚時,另一位粉絲來看他,他和陌生人聊得很快樂,我原本揣在懷中想慰問的飯糰與現金,完全不敢發出去,深怕破壞了如此平等與歡樂的氣氛,宮崎駿歐吉桑,他一點都沒有流露出需要被幫助的模樣。  「社工,我每天從家裡起床都覺得要憂鬱症。」台灣的個案也曾經告訴我,他從街頭搬到三坪大的房間後,心情越來越差,因為以前街頭的朋友在他租屋後都感情變淡薄了。「比窮更可怕的,是孤單。」街頭生活讓他們得以維持與世界的連結。人,有沒有資格生活在街上,而不被視為次等的選擇呢?我第一次感受到以前同事在倡議「路上生活權」的意義。但社工界對「路上生活權」的看法,大多還是持保守態度,因為居住是人權,在路上生活環境與安全總是比較不好。但在我們現在的社福體制能提供給個案合宜居住的空間作為選擇以前(有個可以共同生活的客廳,而不是擠死人的三坪屍臭小雅房),路上生活權這個概念還是比較像討論飢民到底有沒有減肥的權力吧。 看這本書就知道,遊民社工日常簡直就是在打一場不可能破關的魂系遊戲。身為一個民間社工的你,什麼武器都沒有。剛出新手村,讓個案住到收容所,從乾癟肌瘦變得白白胖胖時,你會有無與倫比的滿足,好像是個可以讓人變得幸福的助人者了。然後你輔導個案成功就業三個月了,接下來總是可以過幸福快樂的人生了吧?NO,個案雖然工作穩定,但半年後就因為身體太差死掉了。又或者是和某個個案約好要一起去辦福利,結果第二天就人間蒸發了;又或者是幫個案理財管錢,但他大吼著說妳年紀這麼小,憑什麼管他簽不簽六合彩……。個案難搞得要死,但又不能跟朋友講,因為那會加深旁人「你看吧遊民就是因為這樣才會變遊民」。 遊民領域不像其他老人或身障等領域有清楚的法規與成熟的SOP,在遊民領域沒有規定民間社工一定要怎麼做,而是大家一起摸索出一條合適的、走得長遠的路。而又因為萬華有很多年紀相仿的NGO夥伴,沒事會一起打羽球、聽團或出來喝一杯,甚至彼此互為對方協會的理監事,大家因著自己不同的個性,而長出了不同的工作方法。例如一樣都在萬華服務遊民,社工比例比較高的戰鬥民族芒草心,與充滿設計又有耐心進行社會溝通的人生百味做事風格就很不同,而以藝術作為媒介的夢想城鄉,更是沒有要幫個案解決問題,卻又在「我們一起想辦法吧」的過程中,解決了根本性的「貧困者缺乏連結」的問題。萬華與遊民工作,就是一個可以讓所有人都進來JAM一下的好地方。不是社工才能服務無家者,這裡有大量不同背景的夥伴,總有酷酷的事情等你來玩。希望大家不要被這本書嚇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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